轮回·三生三世卷·素女篇·章五·银鲤跃金
章五·银鲤跃金
连宋走时,很是妥帖,长袖一甩,扔了我一堆凡间物什。
这四散落地的件儿却叫辛奴不得不伏身一一拾捡,嘴里自然少不了几句埋怨:“公主,这送东西哪有这般送法。三殿下回回弄得满殿皆是,真是苦了奴婢。”
我安然自得地坐着,却是欢喜又见到辛奴闹脾气。
辛奴生气时,惯来噘嘴瞪眼,那秀眉生生被拧成一根粗绳,模样委实可爱。自万年前踏入天界起,她便仔细学着天宫礼仪,恪守宫中规矩,脸上挂着得体笑容,口里说着得体话语,生怕给我惹出麻烦。
“公主!”辛奴一声呼唤扯回了我的思绪,“您到底有没有听奴婢说呀?”
“三殿下本就是个记仇的,”我笑着起身褪去外衫,俯身陪着她捡了起来,“我从他那顺了许多宝贝,他又不好发作于我,自然是要苦了你喽!”
“是是是,公主说的什么都对!”她虽嘴上认了理,可面上仍是一副不满作态。
“好了,好了,别收拾了…”我拉着她的手带其近身,指了个红色方形纸包给她,“拆开看看。”
辛奴将信将疑地剥开层层油纸,眼里陡然绽出光彩,欣喜道了句:“麻酥糖!”
我见她欢喜过头,便随意挑了一块往她嘴里塞:“试试看,可是昔日味道?”
她认真咀嚼着,眼珠子不自觉地左右移转,寻思记忆里的感觉。片刻后,方才郑重朝我点头道:“与记忆无差半分。”
“我记得你说过,人间有道小吃唤麻酥糖,其味香甜、质感松软。你方化形时,阿娘曾带你去凡间吃过。”我缓缓站起,拍了拍周身沾染的尘埃,“麻酥糖在凡间比比皆是,可独独有一家却做得分外不同。”
辛奴渐渐沉下额头,黯然神伤道:“确实,麻酥糖以芝麻、白糖为料制成,多以玫瑰、桂花等为辅料,独独那一家却用的盼木枳叶…我原以为是店家在浮山采摘许多枳叶,而后晒干积屯,不想过了数万年,竟还能…还能…”
她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了。
“那日,我在三殿下宫里偶然尝到这麻酥糖,味道与你提及的微苦相似,便留了心。”我信手施法将殿中物什送至偏殿安放,继续道:“可惜三殿下在凡间惹得风尘太多,连自个都不记得在哪淘了这玩意,却是耗费了一段时日。”
我低首托起她楚楚可怜的面庞道:“你未猜错,盼木一支不仅仅只剩了你。”
辛奴闻言终是难掩情绪,抱着我嚎啕大哭起来。
畅和殿里,难得多了一丝慰藉。
因明日我与连宋一同外出,便正巧借此让辛奴去人间探探亲,免得再费其他口舌。
辛奴欢心地抱着那件酥糖方包早早歇了,我却实在难以入睡,只因那三字:昆仑虚。
愁绪扰得我不由自主地又踏入那由天地数亿微尘凝聚的银河。
一粒粒银尘在万古黑暗的天穹中飞舞,在万古肃寂的夜幕中闪耀。
擎苍曾说,司命手中虽有记命符,可依法旨布写人间命数,但死生相依,他到底是位主生的神仙,这命改运转之事自然也与主死的北斗七宫息息相关。可惜那七元解厄星君向来不以天君为尊,崇尚自然,数万年也未见其踪迹,只有北斗七星轨迹变化方可探寻其一二。
命。
凡人命途不顺自可向上天跪拜祈求,那神仙呢?
我不由得回想起夜华接下天君赐婚旨意时,我对他的声声质问。
“你为何要接这旨意?”那时的我内心是多般惶然不安,他是我自小相伴之人,我命里认定的夫君,我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与其他女子成婚。
“为何不接。”他并未反问,只淡淡道了句平常话,便转身整理卷轴。
“夜华,我知道你全晓得,晓得我对你如何。既然你都晓得,你为何要做出这副模样?” 我执着问他,不依不挠地问,不肯面对地问。
他低眉随口回了句:“你觉得我应该晓得什么。”
“你应该晓得我喜欢你!”我终是向他诉说了多年来的情愫,却不得不恼他的榆木脑袋。
他难得抬首直视我,严肃回道:“素锦,我一直将你看做我的姑姑,像尊敬我的母妃一样尊敬你。”
“你…”我被他的话语气的心中发憷,怒然呵道:“你是嫌弃我比你大两万岁?可你未来要娶的正妃,青丘白浅却整整比你大了九万岁!”
可又觉得言辞不妥,忙安慰他:“我知道你是情非得已,为了安抚青丘……”
他却兀自打断,淡漠道:“我没有什么情非得已,正妃迟早要娶,娶谁都一样。”
末了,他嘲弄般添了句:“有本事,你便像白浅一样,让我非娶不可。”
恰是这最后一句,如铁锁捆住身心,叫我求而不得,不得而求。
远处叮当佩响如敲韵 [1],想来是光明宫昴日星官 [2]驱车行司晨啼晓之职。
终究又是新的一日。
我为自己施了道清水咒,又顺手取了几抹银光洒于周身,好遮住一宿未眠的疲惫。
回宫路上正巧碰上连宋,许是见我神情颓疲,倒是难得未数落我,只随意撷了一块云朵,便拉着我向西边飞去。
连宋的腾云之术确实熟稔,未有半分颠簸不适,想来是时常偷溜下凡练成的。
愈靠近昆仑虚,仙气愈发厚重。落地时,却感受到满山遍木皆笼罩悲凄哀痛。
大殿处,早有白衣仙者等候,只瞧他规矩作揖道:“昆仑虚二弟子长衫见过三殿下、见过昭仁公主。”
我与连宋皆以礼相回:“连宋(昭仁)见过长衫上仙。”
连宋轻摇折扇打趣道:“我倒是难得见你出门迎接。”
“三殿下见谅,”长衫扬袖引我们入殿,“师父生祭东皇钟后,弟子十七伤心过度。大师兄心忧十七,怕他冲动做出傻事,便时常看着。”
“确实,这新任翼君已向天君称臣…”连宋思忖道:“若此时再起冲突,恐怕会破了这四海八荒的平稳。”
“如殿下所言。”长衫点首复又转头看我,温柔道:“万年前长衫与公主有一面之缘,那时公主不过五百岁。如今再见,已然有昔日素锦族之风采”
我忙福了一礼,晦然道:“上仙过誉了,昭仁怎能与族人相比。他们战场杀敌,置死生不顾,可昭仁却是个惜命的。”
长衫显然对我回答有些惊讶,一时不知如何接语,好在边上还有位审时夺势、善于声东击西的,只听连宋笑道:“我今日来是想查阅一本仙籍。”
长衫敛了神情,恳切道:“殿下随我来便是。”
连宋正欲抬脚跟上,却忽而回头道:“小妹,你年纪尚小,又向来不爱这些繁文古语,不若在这昆仑虚随处走走,赏赏风景。”
我自然欣许承下,朝他与长衫道别后,便出了主殿,当真随意逛了起来。
因着心事重重,这仙山美景于我如同嚼蜡,无半点欣赏之意,耳际不断徘徊着夜华说的“有本事,你便像白浅一样,让我非娶不可”,更是头疼万分。
倏而,听见前方山洞处依稀传来“师父,师父”殷切唤声,那声音…似是故人。
我本意转身离去,可身子却不由我主,径直向那洞中深入。
许是因我施了静音咒与隐身咒,加之那仙者正自顾悲伤,并未察觉洞中已然多了一人。
那人背影娇小,侧面远远望去,仍可辨得他面若秋月,貌若桃瓣,确实当得了四海八荒的第一美人。
我心中顿时满腔愤懑,眼神愈发凌厉起来,抬手便要一记杀去,却在要靠近时,发觉那人身侧竟有一团光华,我大约听见他在唤那人“阿音”, 也模糊瞧见他的身形……
夜华……
我陡然收回杀招,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因为仓促,却入了另一处惹人魔障之地:墨池。
墨池水源清澈,金莲赫然位于中央。他周身灵气环绕,又有仙法防护,只是这仙法却随着墨渊陨身,渐渐衰弱,倒显得金莲孤苦伶仃了。
我想去靠近那抹金莲,想去轻轻抚摸他的花瓣,想与他通通心意,却在咫尺之间生生止住了。
他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此生便莫沾染他分毫。
我下定心思正欲离开,忽而一尾银鲤从池中翻然跃起,噗通一声重重摔落于地,惊慌失措地挣扎着。
我本不欲理会,可走了几步,愣是回了身,施法解了它骤然离水的痛楚。
这银鲤倒是生的俊俏,鳞片错落有致叠生,映着金莲发出的光华,如银河中那点点跳跃的星辰。
正想着要把它放回墨池,却陡然听见那故人呵斥声:“你在做什么!”
我下意识将银鲤掩至广袖中,转身福礼道:“天族昭仁拜见上仙。”
他又发问:“你是素锦族的?”
我颔首道:“小女确是素锦族的,名唤素女。”
“我曾在那场大战时见过你阿爹阿娘,”他扶我起身,惋惜道:“我是墨渊座下十七弟子司音。”
“司音上仙,”我低眉压制着内心翻涌的情绪,生怕一时不慎便酿了祸端:“小女是随三殿下至昆仑虚寻书的。”
“好端端寻书,怎么寻到这墨池来了?”司音从我身侧走过,俯身自然触碰金莲花瓣,更叫我眉头一紧。
“小女年纪小,看不懂仙书。长衫上仙体贴小女,便让小女在昆仑四处游转。”我稍稍抬眸望着他与金莲亲昵模样,继续道:“因见墨池金莲生的十分美丽,便想要观赏一番。”
“这可不是观赏之物,”司音起身收了先前逗弄做派,训道:“你还是早早些离开得好。”
我点头,复又向他拘了一礼,侧身离开时,又瞥见了她身旁那道光影。
大殿内,连宋正与长衫吃茶说论,他见我回来便招呼我在他身旁坐下,可惜还未聊得几句,便有天界仙使执信拜访,说是一个时辰后大殿下央错将携其夫人乐胥来昆仑虚商议翼族和谈之事。
连宋抬高扇子朝我做了一个苦脸,便向长衫道别道:“连宋今日谢过长衫上仙了!”
“殿下不再多呆一会?”长衫挽留道。
“我那长兄片刻便至此地,”连宋摇头不应道:“我还是带着小妹早些离开得好,免得碰上了,又要被说教一番。”
同长衫道别后,我与连宋返程路上正巧遇上了央错与乐胥所架祥云,连宋扇着纸扇摇头道:“哎,定是父君恼了墨渊上神那十七弟子,所以叫大哥去提点提点,不过呀…”
他收了扇,怅然说:“我曾见过那司音上仙,性子倔得很,他师父为保天族,用元神祭了东皇钟,心中难免愤恨,要去寻仇也是常情。可惜啊,可惜…”
连宋的话还未讲完,这一朵云便将我们送回了天宫,我也无心情去参透他那句“可惜”的潜意,甩了袖子便往畅和殿奔去,只听到他在身后咬牙切齿道:“你这丫头,还未道句谢谢就闪人!真不仗义!”
此刻已是日落时分,夕阳映照梨木镂雕,光影婆娑,旧影斑驳, 倒更衬眼下寂寥心境。
辛奴早已归殿,只是察觉我情绪低落,便奉了茶乖乖地待在一旁,只字不言。
等到辛奴为殿内琉璃一一执掌灯火时,我方从思绪中解脱,好生吐了一口浊气。
“少主……”辛奴关切唤道,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无碍,只是今日逛得乏了。”我端起茶盏一口泯着,“明日起你仔细注意大殿下元清宫 [3] 的情况。”
“是。”辛奴顺从答着,她向来不问我缘由。
次日,元清宫便传来乐胥有孕之事。
辛奴复述着刚打听过来的事:“昨日,墨渊上神生前最爱的金莲枯萎,惊得二弟子长衫在大殿下和乐胥娘娘面前失了礼数。娘娘见那金莲便不由自主触碰,可甫一触及,那金莲便幻化成金光消散,旋绕娘娘周身。大弟子叠风言及,世间万物皆有因缘,自从父神身归混沌,其师父养护这金莲也有十几万年,如今墨渊上神已去,此金莲既与乐胥有缘,倒也为一桩幸事。”
“确实是幸事,”我端着针线学着凡间姑娘绣着方帕:“大殿下与乐胥娘娘大婚已三万余年,一直未有子嗣。昨日从昆仑虚回来便得了仙胎,可真是解了他们的愁苦。”
我正说着话,忽觉得手腕处一阵疼痛,抬袖一看,竟是那只从昆仑虚带回的银鲤。
“公主!”辛奴忙拉过我的手小心查看。
我摇头笑道:“昨日回来仓忙,倒是把它给忘了。眼下应是法力渐褪,才引得他求生咬我,竟不知它的牙齿也算锋利。”
鱼离不得水,即使法力养着,估摸活不过几日,便施法将它运至后殿一方小清池里。
我本就不爱侍弄花草,大概是与他们无缘,养一株便没了一株,辛奴笑我是这厢杀手,故而这方池水是干干净净的池水,再无其他。而今这尾银鲤占了此处,孤零零一只,倒显得有些可怜,索性明日约着连宋去瑶池,可顺便向长依讨要几株莲花。
这般想着,心思也松了下来。我提起指尖逗弄这小家伙,不消片刻便被它狠狠咬了一口,生生出了血。
辛奴心疼地替我擦拭,破口道:“真是不识好歹的畜…”
“嘘!”我示意她噤言,她却依旧忍不住,只小声嘀咕骂了起来。
我无奈摇头,笑她每回碰着我有事时便失了分寸,眼神掠过池中银鲤时不觉扬起嘴角。
这只怕不是一般的银鲤,与我这般苦大仇深的,当真是有趣,有趣。
[1] 叮当佩响如敲韵,引自《西游记》第五十五回:“叮当佩响如敲韵,迅速风声似摆铃。翠羽扇开来昴宿,天香飘袭满门庭。”
[2] 昴日星官,二十八星宿之一,住于光明宫,本相是六七尺高的大公鸡。神职是“司晨啼晓”,其母是毗蓝婆菩萨。
[3] 元清宫,大殿下住处,乃私设。因未寻到文中提及,便捏造了一处。若寻到及时修改。
ps:人物属于原著,ooc属于我。终于男主男二齐齐上线了哈哈哈哈
下章更新答应的玄女篇·番外三·翼族,离镜终于要上场了~更新时间不定哦~